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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迎向决战的日子

肃静!(中略)我有话想对大家说。(中略)或许我说什么大家都听不进去,但至少别再说丧气话了。这场战争一定要赢。绝不能失去勇气。万一对方获胜,万一敌人在这里比照办理我们在占领地做过的事,哪怕只比照办理冰山的一角,德国人都将在数周内死得一个不剩。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写于柏林从安哈尔特车站发车的地下铁车厢内。别着两个铁十字勋章与金质德国十字勋章的士兵(引用者注)

(引用自安东尼·毕佛Antony Beevor着《The Fall of Berlin 一九四五》川上洸译《柏林沦陷:一九四五年》)

一九四五年四月

在波兰东部又一个遭到苏联军队占领的城市────比亚维斯托克接受采访的谢拉菲玛认为今天的记者优秀归优秀,可惜都问不到重点。

「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同志,你最早接触手枪是几岁的时候?」

「我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射击了。那一年的农作物严重受到野生动物的破坏,家母决定教我。」

「果然很优秀。你从小就喜欢射击吗?」

「起初其实很害怕,可是居然给我射中了。喜欢射击是在那之后。射中目标的感觉实在太愉悦了,所以在家和去学校都在讨论枪,还被身边的朋友取笑。」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那么小就有当狙击手的天分。」

脸蛋细长、戴着眼镜的记者边问问题边做笔记。

刊登在报纸上的内容通常都不是谢拉菲玛的想法,而是新闻记者听完她说的话,再根据自己的想法组织而成的东西。

记者通常都会基于报导的性质,有意无意对受访者说过的话进行翻译。今天的访问要刊登在给少年先锋队看的官方报纸上,所以追求的是能让少年少女感到雀跃的英雄故事。

记者行云流水地记下她说的话。

在他笔下的世界里,自己大概是无敌的战士。肯定没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变成肉块,也没得意忘形地挨护士揍。在美化一切的前提下,就连为了逃避现实而边唱歌边狙击的行为,也会被记者升华为爱国者的美谈。

「在史达林格勒取得胜利后,你还参与过哪些战斗?」

「我只是遵照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的指示展开行动。」

忠心。自己没说过的话出现在记者的记录里。

「在那之后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战役是?」

「那还是库斯克会战吧。」

记者的双眼熠熠生辉。红军大获全胜的象征。更重要的是,这或许是他眼中最能引起读者好奇心的话题。

「这样啊。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也参加了库斯克会战啊!」

在乌克兰南部的第三次哈尔科夫战役落败的红军,同一时间占领了位于其正北方两百公里处的俄罗斯西南方要冲库斯克,导致战线上出现了对德军而言无论如何都想攻克的突出地带。虽然德国的战力已经耗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步,但一九四三年的战况仍迫使德军不得不前往库斯克。

率领义大利在北非吃了毁灭性败仗的墨索里尼早已自顾不暇,罗马尼亚、匈牙利等轴心国亦不再相信德国能赢得胜利。就连德国国内也发生了女大学生和她的同伴们因为发传单诉求战争早日结束而被送上断头台的憾事。希特勒开始迫切地想打一场成功的胜仗。参谋总长克鲁格和库尔特·蔡茨勒等国防军的将领们向因为在史达林格勒惨败而威严扫地、好不容易在哈尔科夫讨回一点面子的曼斯坦进言,为了回应总统的期待,应该交出更漂亮的成绩单,因此一马当先地拟订先下手为强的作战计画。

也就是所谓的「卫城作战」。投入虎式及豹式等新型战车迎战突出于俄罗斯大地的苏联军队,从南北两地夹击,切除突出的部分,以包围的方式歼灭敌人,只要作战成功,就能使人相信德国一定会胜利。而且因为缩小战线,还能催生出预备兵力,抵御苏联往后的攻势。若能强迫俘虏劳动,再加上掠夺而来的物资,皆有助于扭转战局。可以说是非常不要脸的作战策略。

确实是很有企图心的计画,但是论到实现的可能性,则又另当别论了。明明应该在三月开始的作战计画,却因为补给方式的规划落后及新型战车的整备不足,导致一延再延。这段期间,苏联凭着世界首屈一指的谍报能力,再加上西方各国提供的情报,几乎已经透过间谍行动掌握卫城作战的全貌。

当地的红军建立起一层又一层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地,并且埋下大量的反战车地雷。还配备SU─152反战车自走炮等新型战车。然后在一九四三年七月五日,两军在以库斯克为中心的突出地带爆发正面冲突。

记者打蛇随棍上地接着问:

「你对库斯克会战有什么感想?听说在普洛霍罗夫卡展开了坦克大战,经由一番激烈的缠斗,我军大获全胜!」

「这我不清楚。但我听说普洛霍罗夫卡当时其实输给敌人的局部战术。」

记者停下做纪录的手。这句话没有见诸于报端。

事实是虽然从记者口中听闻红军打赢坦克大战,但当时在前线从未听过这件事。反而对T─34被新型的虎式战车打得落花流水,来自南部的攻击让红军陷入绝望深渊这种负面的传言时有耳闻。

赢是赢了,但也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这是红军士兵当时最真实的感想,但他们的记忆随即遭到窜改。加以改写的不只是记者,也不只是看到报导的读者,就连实际在前线战斗的士兵,提到此事时,也不知不觉地偷换了自己的记忆。

如今在报纸上以最大的音量高谈阔论着「苏联大获全胜」的人,就是实际在普洛霍罗夫卡指挥了败仗的将军们。

或许是为了给无以为继的记者台阶下,谢拉菲玛接着说:

「普洛霍罗夫卡是南部的坦克大战,我们分配到的战地是北部的壕沟战。」

「哦,原来如此。可以请你描述一下那场战役吗?」

谢拉菲玛回想已经是两年前的战役。北部处于万无一失的备战状态,库斯克俨然平原上的要塞。挖了十几二十层的战壕,彼此以射击互相掩护,战壕的前端集中火力攻击出现在正前方的敌人,企图以迂回战术攻进中央的敌人都会受到各战壕前端的十字炮火攻击。每个战壕都设置可以让人躲进去,肩膀以下全部藏在壕沟里,得以专心射击的地点。

对狙击兵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狩猎场所。狙击小队等于参加一场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过去也在塞瓦斯托波尔经历过,以德国佬为对象的射击大赛。

敌人的战车军团逼近眼前,狙击小队拼命射击围在战车四周的随行步兵。

「射杀德国佬,将迷失方向的战车引导到地雷区使其爆炸。重复以上的动作。」

敌人一旦接近,就利用地下通道移动到更里面的战壕。那里有将准星瞄准前一排壕沟的射击地点,从那里射下试图越雷池一步的德国佬。

当然不是轻松的战役。敌人的支援炮击从头上如雨点般落下,战车发射榴弹轰炸我军。这时已经学会分辨「打得中」的声音,倘若听见「打得中」的声音,就得立刻冲进战壕内的涵洞里避难。万一动作太慢,只有死路一条。再加上南部坚固的防线也被攻破,开始听见德国或许已经如愿抵达库斯克也未可知的耳语。

小队耐着性子撑下去,当狙击人数超过一百人的时候,敌人开始撤退。

七月十二日,红军从敌人企图拿下库斯克突出地带的更北边投入预备兵力,展开反攻。连日的战斗大大地消耗了对北部久攻不下的德军战力,早已没有预备兵力,别说是切除突出地带了,还得面对后院着火、被红军包围的危机。因此即使葬送了大量的红军,也没能达成任何作战目标,德军的攻势便以失败告终。在战力大减的情况下撤退其实与败走无异,就连想维持开始进攻前的战局也无能为力。

红军展开攻击的两天前,义大利也开始率领盟军对西西里岛展开登陆作战,就像拳击教练朝擂台扔毛巾的意思,希特勒要求曼斯坦回东普鲁士。看穿一连串情势的苏联军队转守为攻,进攻突出地带北方的奥廖尔。同时也从南部展开攻击,来回三次终于抢回曾经让红军吃尽苦头的哈尔科夫。

红军成功地完成从谍报、防御、反击到展开攻势的连续作战。

付出无数人战死的代价,库斯克战役最终以红军的胜利画下句点,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也因此荣获「亲卫」之名。史达林格勒一战成名后,她们的阶级扶摇直上,再加上从这场战役平安生还,全体晋升少尉。阵容跟以前一样,实际状态也没有变化,但伊丽娜已经是上尉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留在后方阵地的哈图娜受到炮弹的直击,当场死亡。

NKVD派来监视她们的人。痛恨伊丽娜,接二连三地送她们去危险的激战地,在史达林格勒一役后,让她们享受蒸气浴的那个女人,在一百五十公厘的炮弹直击下,被炸得尸骨无存。

她的部下奥尔加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也没有表示哀悼之意,还是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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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餐桌上的聊天空档朝她们直射而来。

回头看,一群普通步兵正看着这边,脸上浮现充满恶意的笑容。

「别叫她们魔女,要尊称她们为狙击兵大人。跟满身泥泞在最前线拼命作战的我们不一样,人家可是躲在安全的巢穴放冷枪的菁英分子。」

「别理他们。」

伊丽娜小声制止想反驳的夏洛塔。

「大概是跟自己队里的狙击兵闹得不开心了。」

总是这样,谢拉菲玛心想。

不讨厌狙击兵的步兵少之又少,史达林格勒的马克西姆队长是少见的例外。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个与家人无异的狙击兵朱利安吧。

伊丽娜继续吃饭,周围的人也立刻把视线拉回餐桌上。

不论哪一国,步兵与狙击兵总是水火不容。

这是因为专业差异造成的恶果。步兵必须顶着前线的枪林弹雨逼近敌人,若演变成巷战,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不到几公尺的距离内奋勇杀敌。因此必须忘记恐惧,保持高度亢奋的情绪,鼓舞自己,一如为狂热仪式献上生命的剑士。

另一方面,将潜伏与伪装贯彻到底,透过忍耐与专注,在技艺上精益求精,务求对敌人一击必杀的狙击兵则比较像注重冷静的工匠、不想引人注意的猎人。

每个士兵都必须成为该兵种要求的样子,无论愿不愿意,经过战火的淬炼,存活下来的士兵将拥有最适合该兵种的精神状态。如果拥有步兵需要的精神状态却成了狙击兵,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如果拥有狙击兵的精神状态却成了步兵,基本上连战场都踏不上去。

因此活下来的步兵全都大胆又粗野,狙击兵则变得冷静又阴郁。

以上因为专业在精神状态产生的差异就如同水和油,完全无法相容。更何况不同的兵种还有派系斗争,普遍具有瞧不起自家兵种以外的兵种倾向。

最严重的情况是,看在步兵眼中,狙击兵都是让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安全的距离外射击敌人的阴险杀手集团;对于狙击兵而言,步兵则是假装没看见狙击兵的折损率远高于步兵的事实,瞧不起他们就算了,战斗技术毫无章法可言,行为举止又很粗鲁,根本是尚未社会化的野蛮人。

苏联的狙击兵大致可以区分成安插在一般步兵师团中的狙击兵部队和像第三十九小队这样,隶属于最高司令部预备军,负责进行游击的狙击兵团,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很难与步兵和平共处。

狙击兵本身也不像步兵那么重视战友间的同袍之谊,崇尚所谓紧密的关系。即使狙击兵聚在一起,通常也只是任凭时间无声地流逝。

独立小队在转战地也是这么过的。

就算都是狙击兵的环境下,一旦身为女人,与其说是异物,更像是外星人,完全被当成一种不可说的存在。

男人经常向洗衣部队或伙房部队的女人献殷勤,如果因为谈恋爱而导致女人怀孕,女人会被遣返回故乡,男性士兵则关禁闭,但从来没有男人会对狙击小队出手。

她们只是默默地狙击敌人,在小队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因为没有别的话题可聊,开口闭口不是枪的话题就是狙击技术的话题,后来渐渐连聊天都觉得麻烦,干脆像一群安安静静的猫,无声无息地过日子。一个劲儿以提升战技为目标,天天一起训练,对这样的关系感到安心。

但偶尔还是会因为身为女人引来狂蜂浪蝶的纠缠,十分碍眼。

狙击小队的成员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但新面孔的步兵可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是自己的女人可怎么办才好,杀人如麻的老婆耶。」

「女人?她们哪点像女人了?你眼睛坏了吧。」

「喂。」奥尔加突然打断他们的对话。「再怎么贬低我们,也改变不了你们小队在奥德拉河打了败仗的事实喔。」

怒火染红了步兵们的脸。

不知是从他们的臂章,还是依靠直觉,奥尔加猜到他们所属的战队与战历。

一九四五年一月,从波兰西部往德国国境附近进发的苏联军势如破竹,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后,坚持死守的德军抵抗得非常激烈,导致红军丧失四万人以上的兵力,有几支部队夹着尾巴跑去跟别的部队会合。

步兵看到奥尔加的制服,脸色难看至极。

「连女的秘密警察都有啊。」

奥尔加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其他小队的狙击兵也比照办理,但一旁的步兵还在气头上,不愿示弱。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其中一名步兵故意扯着嗓门说:

「对了,德国女人实在太棒了!还化了妆,女人就应该那样。」

隔了半秒,步兵们哄堂大笑。

谢拉菲玛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

伊丽娜握住她的手。谢拉菲玛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对呀,那才是女人。像我最早遇到的小姑娘,哭声简直太销魂。」

「你干过几个人?」

「五个。」

「我七个!」

明明是强奸的恶行,却说得有如什么功勋似的臭男人。

谢拉菲玛对他们的厌恶慢慢转变为杀意。

这群人为了贬低自己,大概只是在信口开河。谢拉菲玛努力想说服自己,但就连这种想法都令她大动肝火。

男人注意到她的反应,一脸得意。

自己侵犯过几个人。和你一起抓过几个人。这种话题简直没完没了,但周围的士兵也不制止他们。

男人企图利用凌辱女性的话题来伤害女性狙击小队的尊严,而且这个诡计还真的得逞了。谢拉菲玛感到屈辱。

其中一个煽风点火的男人起身去还托盘。

经过自己背后时,男人故意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放话:

「放心吧,我也是会选择对象的,不会侵犯你。」

有什么在谢拉菲玛的脑子里绷断了,一把甩开伊丽娜温暖的手。

谢拉菲玛站起来,抓住双手捧着托盘的男人衣领。身体的反应比大脑还快,使出全力把男人往后拉,使出一记扫堂腿。如同近身格斗教的那样,对方轻易地被她撂倒,餐具撒了一地。

「你这婆娘!」

男人拔出腰间的手枪,谢拉菲玛踩住他拔枪的手,冷笑道:

「只是不小心撞到一下就拔枪,违反军纪莫此为甚吧?」

「你、你别以为这么做可以全身而退……」

谢拉菲玛也把手放在自己的托卡列夫手枪皮套上。

伊丽娜走过来,按住她的手。

对四脚朝天的士兵放狠话: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你想跑去向NKVD告状吗?说你挑衅女性士兵,结果被摔在地上,想拔枪的时候又被一脚踩住?枪杀前要先朗读罪状,只怕刽子手都要笑场了。秘密警察就在那里。去啊,去告状啊。」

士兵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奥尔加一脸兴味索然地将高丽菜汤送进嘴里。

放眼望去,与他同队的男人都蓄势待发地僵在餐桌前。

身经百战的女狙击兵早已绕到他们背后,双手训练有素地举起狙击枪。枪口并没有朝向这里,但是不难想像一旦交火,他们必定全军覆没。

谢拉菲玛把脚拿开,恶狠狠地说:

「别担心。杀了你这种杂碎只会玷污我的经历。虾兵蟹将还不配当我的敌人。如果想知道我身为女人的那一面,今晚欢迎来我房间。不放心的话可以带着枪来。」

把枪收进腰间皮套的男人听得面色如土。

谢拉菲玛最后还嫣然一笑,对他抛了个媚眼。

「知道我身为女人的那一面后,明天应该可以在那边找到你的尸体吧。」

说得好!远处传来欢声雷动的叫好声。

定睛一看,洗衣部队的女兵正朝这边挥手。

周围的士兵们也从步兵身上移开视线,落井下石是人类的天性。

胜负已分,步兵们屈辱得浑身颤抖。

该怎么收场呢……

还没想清楚,耳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到此为止。我什么也没看见,所以你们可以撤了!」

十分悠扬清亮的声音。

身材高大的美男子毅然决然地告诉狙击小队和步兵们。

「你是什么人。狙击兵的同伙吗?」步兵质问他。

谢拉菲玛认为应该没这个可能,但男人与步兵的气质也大不相同。

「我叫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我是炮兵少尉。」

炮兵啊……这么说谢拉菲玛就能理解了。

他们又是一群与步兵或狙击兵都不一样的兵种。在信奉物理学的基础上磨练技术这点虽与狙击兵大同小异,但他们注重团队精神,称大炮为战场上的神,自以为是陆战的主角,与战车兵一样心高气傲,或许很适合当裁判。

—等一下?

米哈伊尔少尉要步兵闭嘴、解散。

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丰盈的金发、冰蓝色的双眸、柔和的表情。

「米西卡。你是米西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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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俊美的少尉大吃一惊地回过头来。

詑异慢慢地浮现在写满了疑惑与动摇的脸上。

这也让谢拉菲玛从狐疑转为确定。

「我是谢拉菲玛!伊万诺沃村的谢拉菲玛!」

「真的还是假的,菲玛,你还活着!」

从小一起长大的米哈伊尔握住谢拉菲玛的手。

步兵们一脸无趣地原地解散。

谢拉菲玛重新面向一旁的伊丽娜,行礼问道:

「可以给我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吗?」

伊丽娜大致猜到事情原委,微微颔首。

「可以是可以,不过差不多该上课了,别忘了正事。」

「是。」谢拉菲玛回答。

夏洛塔朝她挥挥手:「太好了。」

离开食堂,走了好几步,却迟迟无法开启对话。做梦也没想到会再遇到米哈伊尔,米哈伊尔本人也一直以为谢拉菲玛已经死了。

心想还是自己比较容易开口吧,谢拉菲玛笑着问他:

「能当上炮兵少尉真的好了不起,你指挥的是喀秋莎多管火箭炮,还是一百五十二公厘的榴弹炮?」

米哈伊尔露出惊讶的表情回答:

「都不是,现在炮兵也能当自走炮队的指挥官了,我自己也亲身上阵。」

「自走炮队吗?好厉害!我在库斯克也看过好几辆。SU─152把虎式战车整个炸翻了……听说新型的SU─100和SU─85也威力强大。」

「你大概把六号战车误认为虎式战车了。虎式战车可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米哈伊尔苦笑着解释。「看起来虽然很厉害,但自走炮其实有着非常悲惨的一面喔。战车也不例外,在装甲的保护下,人坐在最里面,里面又暗、又热、又狭窄。所有人都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一旦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就得手牵手一起去见阎王了。万一燃料起火燃烧,那又是另一种地狱了,要痛苦好几天才死得掉。」

「这样啊……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米西卡会成为自走炮的指挥官。」

「你当上狙击兵才更令人惊讶好吗!没想到菲玛居然会变成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

当米哈伊尔提起这个名字,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抗拒。

「我跟帕夫利琴科同志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那个人射杀了超过三百名敌军,我才八十个。」

听到她这么说,米哈伊尔一脸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她明白了。

也明白从刚才开始,两人的对话始终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从何而来。

以前大人用类似虎姑婆的「食人魔」来吓唬他们时,被食人魔吃掉的人顶多设定为十几二十个,因为如果夸大到八十个,大概谁也不相信吧。

食人魔并不存在,但自己就在这里。就算食人魔真的存在,也没什么好怕。只要举起枪,扣下扳机即可。

如今他在自己脸上想必已经看不到伊万诺沃村时代那个青梅竹马的痕迹了。

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半晌后,谢拉菲玛问道:

「我问你喔,刚才那些步兵说的都是骗人的吧?」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米哈伊尔一头雾水地反问,谢拉菲玛又问了一遍:

「我是说,红军士兵侵犯德国女性的事。与纳粹作战的苏联士兵伤害德国的平民女性明显违反军纪,所以他们说的都是骗人的吧?」

谢拉菲玛内心期待米哈伊尔一定会告诉她,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米哈伊尔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明显地考虑再三后回答:

「很遗憾,都是真的。」

谢拉菲玛大受打击。或许是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米哈伊尔撇开视线说:

「我们在波兰国境作战的时候,也听攻进德国人殖民地的士兵说过类似的话。抢劫财物,尤其是奸淫女性的状况十分严重。毕竟不是阵前逃亡,所以NKVD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是哪里,占领的第一天都非常夸张。」

「可、可是……依照军规,对市民施以暴力是犯罪行为,我们对德国的诉求不也是这样吗?」

「你应该也听过爱伦堡说的话吧。苏联对德国使用的语言经常有两种意思。」

谢拉菲玛无语。

一九四五年,被逼退到东普鲁士的红军向住在那边的德国人播放德语广播。

苏联红军是为了从纳粹手中解放德国人民、帮助你们重获自由而战。文明的红军士兵保证将为各位争取自由,保障各位的安全。所以当红军进城的时候,请各位市民放心地张开双臂迎接士兵。

多么正气凛然的内容,无论是负责翻译的谢拉菲玛,还是听她转述的夏洛塔和妈妈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唯有奥尔加始终如一。

伊丽娜递给她一份真理报。报上除了鼓舞苏联红军士兵的文章以外,还刊登了爱国诗人伊利亚·爱伦堡的文章。

目前正朝德国市街进攻的士兵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列宁格勒的母亲们将死亡的孩子放在雪橇上拖着走的模样。列宁格勒的战绩已见诸报端,但柏林尚未对列宁格勒承受的苦难付出代价。

柏林迟早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吧。德国人戴着布琼尼帽对孕妇施暴的帐也一并算在柏林头上。还有那些把无辜的孩子推出来做为射击目标,自鸣得意地说「这是一种新的运动……」的德国人、在列宁格勒放火烧俄罗斯女性,丧心病狂地说「这个俄罗斯人好易燃啊,身体好像不是由骨肉,而是由稻草构成」的德国人、活埋年老的犹太人,只露出一颗头,在对方脸上写下「这座花坛好美丽」的德国人……柏林必须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罪该万死的柏林如今就在各位眼前。

谁能阻止我们呢?莫德尔将军吗?奥德拉河吗?国民突击队?不,谁都不能阻止我们。你们就尽情地抱头鼠窜、担惊受怕、呼天抢地吧────上天惩罚德国人的时候到了。

怎么看都是两面讨好的内容。

苏联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谢拉菲玛心想。

给外人看的文章就把纳粹和德国市民分开,扬言要保护后者;给自己人看的文章就利用「纳粹与德国是一体的」说法煽动士兵的仇恨心。

她当然明白苏联两面三刀的理由。自己也是以仇恨心为动力,在战争中努力求生,摆脱灰心丧志的状态,投身战场。仇恨心是她与强大的敌人战斗时唯一的动力来源。仇恨心就如同让苏联红军化身为巨大的蒸气火车,一往无前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燃料,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熄灭,而且灭火的方式稍有不慎,还可能导致士兵们失去斗志。

问题在于士兵们要接受哪一套说词。

「爱伦堡不是因为受到批评而失势了吗?」谢拉菲玛问道。

苏联不可能对内外宣的失衡毫无所觉。

苏联在国内进行防卫战争时,基本上是支持爱伦堡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杀光德国人的论点,可是当胜利在望,这套建立于将「德国人」与「敌兵」画上等号的论点就变得有点危险了。万一红军在进攻德国时对这番话照单全收,可能会为苏联种下战争结束后的祸根。

另一方面,直到如今,或者该说是从现在起,又出现了需要他这套说词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纳粹德国本人。

对于为了填补兵力枯竭的无底洞,大声疾呼「红军要来杀光德国人了,全国人民只能拿起武器应战!」让平民拿起枪枝,命名为「国民突击队」的戈培尔和希特勒而言,爱伦堡充满攻击性的煽动言论无疑为他们的主张增添了明确的说服力,所以德国不只引用他的作品,还以他的作品为本,杜撰出「喝干德国人的血」、「金发的女人是战利品」等虚构的政治宣传作品,大力宣扬红军对德国人的恶形恶状。爱伦堡挑起仇恨心的宣传,反被纳粹德国用来支撑人民与士兵的战斗意志。

同年四月,真理报刊登了一篇以〈爱伦堡同志的论述太过单纯〉为题的批判论文。在真理报背后运筹帷幄的人也纷纷加入批评爱伦堡的阵容:「纳粹灭亡后,德国会留下。即使德军残杀俄罗斯市民、对女性施暴,我们也不会做出同样的事。」爱伦堡因此失势。

然而,米哈伊尔却摇摇头说:

「爱伦堡之所以受到重视,是因为他善于操弄能有效激发士兵斗志的言论。就算他失势了,他的言论还活着。士兵们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大家都是以爱国心与仇恨心为武器,赌上性命浴血奋战。失去战友,自己也险些丧命,终于能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时,眼前是敌国的女人。这才是奸淫掳掠的根源。」

谢拉菲玛拼命忍住令人作呕的深恶痛绝,瞪了米哈伊尔一眼。

「男人的性欲真的很麻烦呢。」

「不,这不是性欲的问题。」

谢拉菲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强暴女性居然不是性欲的问题?

米哈伊尔避开她的视线,痛心疾首地回答:

「恐惧也好,喜悦也罢,士兵是一种透过分享相同的经验,方能成为伙伴的人种……部队里强奸女人的时候,要是有人敢说这样触犯军纪,那个人肯定会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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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挤。长官不理他、部下也不听他的话。反过来说,一群人一起强奸女人反而会提高部队的同侪意识,借由共同的体验强化彼此间的连带关系。刚才的步兵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讲的话显然带了这方面的用意。」

侵犯女人能强化彼此的连带关系。不只是作呕而已,她真的要吐了。

正当她认为这是前所未见、听所未闻的谬论时,突然想起好像在哪里领教过这个谬论────那群杀害伊万诺沃村的人、强暴女性的德国佬。

「再说了,德国人也需要这种现象。」

「需要这种现象?自己国家的女人被侵犯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能让人民产生被害者心理。在自己也可能受到危害的各种情况中,以女人被强暴的故事最容易理解。从某个角度来说,其实正中他们的下怀。」

谢拉菲玛予以驳斥:

「就算是这样,也不足以构成容忍对女人施暴的理由。」

「遗憾的是,即使是看起来再怎么普世的价值,都不是当权者所能定义的,而是由当时形成某种『社会』的人基于不成文的默契建立起来的喔。战争不就是这样吗?明明战争才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事。」

「不管有什么原因,强奸犯就是恶魔。世上确实有绝对不能做的事。你口中的『社会』只是利用战争这种特殊的环境,曲解正确价值观的少数人吧。」

「就像以杀死八十人为荣的你吗?」

全身血液瞬间冻结。谢拉菲玛连回嘴都懒了,转身背向他。

「再见了,米哈伊尔。有生之年,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等一下,菲玛!」

米哈伊尔抓住她的手。手臂冒出鸡皮疙瘩。这辈子从未这么讨厌他。

米哈伊尔着急地说:

「你说得没错。对女人施暴确实天理难容。只是我身为一介深入敌营的自走炮兵,这种事离我太近了……也亲眼看过我所尊敬的指挥官要部下在后面排成一排,让十几个人分享一个女人,为此嘻笑作乐的样子。我当然大受打击,但也不会因此就认为指挥官是恶魔……我想说的是,这场战争具有让人变成恶魔的威力。」

让人变成恶魔的威力。

苏联士兵看过太多这样的悲剧了。红军士兵中有很多人都跟谢拉菲玛一样,故乡被放火烧掉,也有人亲眼看见小婴儿被贯在墙上死掉的样子。

然而自从解放波兰后,他们从做梦也想不到的角度看到「恶魔」的另一面。

奥斯威辛。马伊达内克。克拉科夫─普瓦舒夫。这些集中营都留下大量言语难以形容的屠杀痕迹,陆续也有生还者出来作证。攻克波兰的红军士兵知道德国屠杀犹太人,却不知道他们利用集中营杀害了数百万人,还建立起一套号称社会秩序的系统,从举报、押解、监禁到残杀一条龙作业,试图让犹太人从欧洲消失。

这是一场不只纳粹党人及军人,唯有广大的德国民众也一起加入,才有办法成立的大屠杀。

大部分的红军士兵脑子里都闪过同一个疑问。

德国人该不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恶魔吧。

—既然如此,怎么对待他们都可以吧。

谢拉菲玛想到这里,决定反驳:

「或许是吧,但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变成恶魔。」

「一点也没错。」

米哈伊尔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跟小时候一样,冰蓝色的双眸十分清澈。

谢拉菲玛直视他的眼神问道:

「米西卡,假如你和其他士兵面临同样的抉择,好比长官要求你加入,或是在同伴的鼓噪下,你也不会对女性施暴吗?」

「那当然。」米哈伊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要我做这种事的话,我宁愿去死。」

谢拉菲玛如释重负地叹息。没错,米哈伊尔和我都没有变成恶魔。

回头想想,米哈伊尔比同龄的男孩子都还要善良。

「菲玛,该走了!」夏洛塔从食堂走出来,挽住谢拉菲玛的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嗯。」

「菲玛,先别走。」

米哈伊尔叫住她。

「抱歉,我没料到还能再见到你────而且好不容易重逢,却讲了一堆言不及义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米哈伊尔说到这里,开始支吾其词。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以前村子里的人都以为自己会嫁给米哈伊尔。谢拉菲玛想起那个时代,觉得好怀念。

米哈伊尔和自己都还活着,而且还重逢了。

不过,她很清楚奇迹是有限的。

两人都上了战场,最后还能回到被一把火烧光的故乡结婚。这场战争可没有简单到可以实现这种天方夜谭,他们之中恐怕有一个要死吧。

谢拉菲玛回答:

「如果能活着回去,村子的重建就拜托你了。」

「嗯。」米哈伊尔低垂视线回答:「你也是,菲玛。」

谢拉菲玛点点头,与夏洛塔一起走开了。

「他好帅啊。你应该和他订下婚约的。」

「不瞒你说,我想活着回去。要是还没结婚就先变成寡妇还得了。」

谢拉菲玛故意半开玩笑地回答,夏洛塔笑着说:

「不提这个了,你知道今天特别教学的老师是谁吗?」

「不知道,大概是狙击学校的教官吧。」

「噗────答错了。有个伟大的人物要来为表现杰出的我们加油打气。」

「谁呀?瓦希里·柴契夫吗?」

「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

谢拉菲玛惊讶地望着夏洛塔的脸,只见她笑得丽似夏花。

她不可能拿象征女性狙击兵的顶点,同时也是队长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的战友柳德米拉之名开玩笑。

原为高中礼堂的大厅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

总人数超过一百名的士兵虽然自成一团,但每个人都有着卓然不群的眼神。

彼此间从头到尾都不聊天,自然也不存在战友的关系或浮躁的心情。

聚集在礼堂里的是战果超过四十人,得到优秀射击勋章的狙击兵。

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的成员也在其中。

尽管已经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太出锋头,内心还是盈满了按捺不住的自豪。一流的狙击兵就像等待女王降临的中世纪骑兵,静默地等待她的到来。

静待片刻后,一位女性无声无息地登上讲台。

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个子十分娇小,身形瘦削。

苏联的英雄。可确认的战果多达三百零九人。一肩扛起建立第二战线的外交使命远赴美国的天才狙击兵。

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帕夫利琴科劈头就问他们:

「我想请教身经百战的各位一个问题,上前线的时候,如果要在敌人的炮击下射击德国佬,假设各位戴着钢盔,请问是要确实地扣紧下巴的绑带,还是事先松开呢?」

有几个人以几乎说是反射动作也不为过的速度举手。

柳德米拉指着其中一人,感觉不太起眼的男人起立回答。

「我是伊万·列昂尼多维奇·斯米尔诺夫上士。我会松开带子。」

「为什么?」

「因为当炮弹近距离爆炸时,钢盔会被强风吹走。我看过不少士兵因为下巴的带子扣得太紧导致颈椎骨折,甚至身首异处,当场惨死。」

「原来如此,请坐。」

「这也是正确答案。」柳德米拉先丢出这句开场白,把所有人看了一轮说:

「我试过在放松绑带的状态下狙击,大部分的情况是枪身往上弹跳时,钢盔和头的晃动会有时间差,导致瞄准镜经常与钢盔的帽檐相撞,造成损伤,要射出下一发子弹的时候就无法瞄准。虽然也依战况而异,但如果是我,我会先移动到不会受到爆炸风压直击的战壕或碉堡,再拉紧绑带,展开射击。话虽如此,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如果无法移动,炮弹将在附近爆炸的话,还是应该松开下巴的绑带。」

斯米尔诺夫上士无言颔首。

所有人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即便是一条绑带,也别忘了从综观全局的角度思考。

「我接受过许多军队内的官方报纸、给一般人看的报纸、乃至于海外报社的采访,已经说了很多关于狙击的点点滴滴。想当然耳,我必须在德国佬也紧盯着我说的每一句话的前提下发言,所以从未真的提到技术上的事。然而,即将前往东普鲁士及柏林展开最后一役的各位战友同志,目前在场的都是出类拔萃的狙击手,我想跟你们说说只能对你们说的心里话。」

紧张在百炼成钢的狙击兵之间蔓延开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严禁记录,请把一切记在你们的脑子里。」

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德米拉。

这里全都是一流的角色,相信自己能记住一切,并且付诸执行。

然后是价值连城的一小时。

柳德米拉畅谈自己得到的教训与狙击兵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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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场完全没有休息。如何与背景融为一体、巷战与野战的差别、如何与其他兵种联手攻击、如何消除自己的痕迹与追击。

全都是踏遍沙场的人才说得出来的细节,令人获益良多。恐怕是所有狙击兵最渴望也最详尽的教学。

但谢拉菲玛在课程即将进入尾声之际,察觉到一丝不大对劲。

柳德米拉的话术十分高明。简直就像是一本完美无缺的教科书,没留下任何可供解释的空间或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明瞭且具体。

问题是,长达一小时的教学只有没完没了的技术理论,完全没有提到精神上的部分,令谢拉菲玛有些诧异。

关于精神上的部分,她只有在提及狙击兵要为动机分级时点到过一次。要在内心深处维持爱国情操,以对苏联人民的关怀、誓要粉碎法西斯的愤慨做为推进自己勇往直前的动力,可是一旦踏上战场,就要将其视为杂念,全部抛开。

谢拉菲玛惊讶的是她早在狙击兵训练学校就听伊丽娜说过这些了。这是一流狙击手共通的精神,还是战友间培养出来的默契呢?

最后再送上一段形式化的激励话语,进入问答时间。

问题源源不绝地此起彼落。敌人的战斗机在头上盘旋时,狙击兵该如何应对?同志体验过的防御战与攻击战在狙击上有什么共通点或不一样的地方?德国佬狙击兵的经验法则有没有什么弱点?

问题全都集中在狙击的技术层面,没有人敢问外行人才会问的蠢问题,像是最棘手的敌人是谁?去美国的感想等等。毕竟都是身手一流、久经沙场的狙击手,这种问题大概也很难问出口。狙击兵的气质与关注的焦点果然跟柳德米拉一样,都集中在技术层面上。

对柳德米拉的偶像光环没兴趣,只想学习如何让自己活到最后的技术。至少这群人都认为自己至少应该要表现出这样的精神,所以接二连三地抛出与狙击和技术有关的问题。

柳德米拉也十分明确地回答这些问题。

几乎每次语声未落就会再补上一句:「还有什么问题吗?」然后就立刻有人发问。

「……还有什么问题吗?」

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身旁的夏洛塔赶紧举手。

「小姑娘,请说。」

夏洛塔以略带不满的语气报上姓名。

「我是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少尉。」

柳德米拉点点头,貌似在嘉许「很好」。

夏洛塔吸了一口气,以一针见血的口吻问道:

「战后,狙击手该怎么活下去呢?」

礼堂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与众不同的问题,同时也刺中每个狙击兵内心都有的困惑。

柳德米拉瞥了地板一眼,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

「首先,思考战后的事还太早。德国一天不投降,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

柳德米拉眨了眨眼睛,继续回答。

「其次,我只有两个建议。一是找到一个你爱的人。二是培养兴趣,找到活下去的价值。这是我个人的建议。」

至此,谢拉菲玛第一次觉得脑子里的笔记本出现了乱码。

不是找到所爱的人,就是找到活下去的价值。

为何这两点是适合狙击兵的生存方式呢?她无法理解。

后来柳德米拉又回答了两、三个问题,结束这堂课。

伊丽娜要小队在礼堂外整队,什么也没说,只是命令她们解散回宿舍。

看着过去的挚友,她心里在想什么呢?谢拉菲玛无从揣测。

她问夏洛塔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夏洛塔只说因为她想知道。

对于接受过训练的谢拉菲玛来说,要查出同一兵种、同为女性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当天晚上住在大学的哪里并不困难。

她就住在同样给女性士兵用的宿舍,所以只要出示身分证,甚至能直接走到她的房门口。

问题在于有好几十个跟她怀揣着相同心思的女性士兵。

「少校同志不见任何人!」

明明是在宿舍里,却有个身材十分娇小的女兵荷着真枪实弹的SVT─40步枪,丝毫不留情面地说。

大批女兵都挤在房门口,仔细看甚至还有其他兵种的人,但是全被那名宛如玩具兵的女性护卫兵挡住去路。

「这小妮子怎么这么不通情理。」

有个看都没看过,特地带着副官来见英雄的军官混在一群女兵中,抬头挺胸,气焰高张地低头看着她说:

「我乃上校阶级喔,伍长。」

「就算是朱可夫元帅大驾光临,我也不会通融。」

「即使是史达林总书记同志,你也这么说吗?」

「一样不会通融。如果因此被枪决,我也毫无怨言。」

「嗯哼……」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坚持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上校摸摸鼻子,在副官的簇拥下垂头丧气地离开。或许是为了修复受伤的权威,粗声粗气地赶走围在门口的女兵。

谢拉菲玛躲在角落,耐心等待时机。

抓住人潮总算散去,护卫兵缓过一口气的瞬间,谢拉菲玛出声:

「晚安。」

护卫兵顿时绷紧神经,一眼即可看出她已经又充满戒心了。

「请回,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不见任何人!」

「可以请你至少帮我传个话吗?我的老师是柳德米拉同志的战友……」

「就算是朱可夫元帅,我也不会通融!这是我的任务!」

「这我明白。」

感觉好像在跟训练有素的鹦鹉说话。

护卫兵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有点倨傲,可是────没有黑暗面。拿枪的姿势很像一回事,可是却感受不到压迫感。她们以前也是这样呢。不免有些感慨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

「即使是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也不给见吗?」

吓了一跳回头看,伊丽娜一脸早就站在那里老半天的表情说道。

谢拉菲玛的感官敏锐度早已磨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完全没发现她的存在。

就连明明正对着她的护卫兵也一时呆若木鸡,随即又开始重复同一句话:

「不管是谁……」

说到一半,突然硬生生地噤口不言。

有如闻到主人气味的忠犬,倏地伸直背脊,反手推开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走进去。

「真了不起。」伊丽娜笑着调侃。「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部下呢。」

「因为人品不同吧。」

谢拉菲玛桀骜不驯地回答同时,门开了,护卫兵又出现在门口。

「请进。」

不同于周到的语气,脸上清清楚楚地写满了不服气。

两人默默地行了一礼,正要走进去,她又小声地补了一句:

「请注意时间,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累了。」

「我知道。」伊丽娜以温柔的语气回答:「我知道喔。」

护卫兵低眉敛眼地行个礼。似乎觉得自己输给伊丽娜了。

进入房间的瞬间,感觉空气幡然一变。

只有一张简单的床和桌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来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冰寒蚀骨的紧张感、令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冷硬气氛中,混杂着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舒适。让人既想逃跑,又想留在这里。她去过几次伊丽娜的房间,每次都感受到这样的气氛。

「别放在心上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柳德米拉明明就在视线范围内,可是直到她出声以前,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孩子,叶莉泽夫塔太看得起我了。我看她颇有前途,就把她留在身边,可是她似乎想成为我的守护天使。」

双腿并拢的脚步声就响在耳边,听到这个声音,谢拉菲玛这才猛然回神,也赶紧立正站好。

伊丽娜以不卑不亢的音调问好:

「好久不见了,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少校同志。」

「彼此彼此。」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帕夫利琴科微笑说道:「既然你都说好久不见了,像以前那样叫我吧。」

伊丽娜噗哧一笑。

放松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涩,令谢拉菲玛饱受冲击。

伊丽娜放下敬礼的手,换个语气回答:

「我们的差距拉得太远了,柳达。」

无论是含羞带怯的她,还是以亲昵口吻说话的她,谢拉菲玛都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为什么,震惊的同时也觉得胸口好像有一把火在烧。

英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也同样以亲昵的语气回答。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喔,伊拉。你的英勇事迹我也略有耳闻,听说你从教官变成队长了?」

「还好啦……你现在的正职也是教官呢。」

「正确的说法是由我培训教官……不过身为指导者,我可比不上你。」

柳德米拉对上谢拉菲玛的双眼。

波澜不兴,无法窥见一丝情绪的眼神,却又能从中感受到不容人移开视线的强大力量。柳德米拉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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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满笑意。

「一看就知道了,这孩子是一流的苗子。你培养出了优秀的狙击手。」

得到英雄的认同,感觉身体一下子变轻了。

冷静!谢拉菲玛按住自己。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赢得赞美。

「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我来找您是有问题想请教您。」

伊丽娜不由得苦笑。

「如你所见,一想到什么就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是这孩子的坏毛病。以前还曾经直捣朱可夫阁下的房间。」

「这也太危险了。」

柳德米拉笑着调侃,但是看到伊丽娜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什么,笑容从脸上消失。

「原来不是开玩笑吗?」

才不是。伊丽娜以眼神回答。

这是第二次与英雄见面了。当时光靠一股蛮劲就迎难而上,结果输得极惨。现在不一样了。要从狙击手的角度冷静地瞄准猎物,一击毙命,凯旋而归。自己是为了达成目的才来到这里。

算准柳德米拉露出傻眼的表情,出现可乘之机的瞬间,谢拉菲玛切入正题。

「战后的狙击兵不是要找到所爱的人,就是找到活下去的价值,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不打算给柳德米拉做好准备的空档。

柳德米拉的视线落在地板上。

再扬起脸的时候,她看着伊丽娜。

「伊拉,你的右手怎么了?」

她是要无视自己的问题吗?谢拉菲玛一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她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看来似乎打算继续说下去。

老友伊丽娜摘下手套,掌心朝上。

右手的食指整根不见了,中指也只剩下一截,看起来怵目惊心。

这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伊丽娜没戴手套的右手。

与她四目相交,谢拉菲玛惊觉自己利用她们聊天的机会看得入神,连忙移开视线。

「运气太不好了。」柳德米拉说道。

「还好啦,彼此彼此。」伊丽娜回答。

谢拉菲玛还以为照这样一路听下来,她们会聊起彼此在塞瓦斯托波尔受伤的遭遇,但显然不是这样。她们并非活在可以把受伤、失去手指的意外归咎于运气不好这么单纯的世界。

谢拉菲玛发现她们有一个共通点。

她们都活着从狙击兵的立场退休了。

她们的对话是建立在用运气不好来形容自己活着从互相射击的杀戮战场上引退的前提下。

感觉一把冷汗正顺着背脊往下淌时,柳德米拉微笑说道:

「说穿了,这就是狙击兵的生存之道。」

谢拉菲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嘴: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放了一个假饵。自己差点就被带跑了。这段问答的言下之意与自己想知道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柳德米拉再次迎上谢拉菲玛的双眼。

感觉到一股跟刚才不一样的冷漠。

「你想问什么?」反问的语气比刚才硬了点。「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在史达林格勒遇见优秀的狙击兵,眼睁睁地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和他约好了,要弄明白不断狙击的意义,以及坚持到底究竟能到达什么境界……我要站在山丘上,替他看他再也看不到的景色,以及唯有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的地平线。柳德米拉同志,您是站在那个境界的人。是有义务描述您看到什么景色的人。」

柳德米拉不为所动地颔首。

静止一拍后,娓娓道来。

「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故乡的工厂有个制作螺丝的工人,以熟练的技术一再刷新苏联纪录。」

又在钓鱼吗?还是顾左右而言他的烟幕弹呢?但直觉告诉谢拉菲玛都不是。

「真理报的分社记者让我和学校老师、朋友一起去看他接受采访……哦,没错,就是所谓的课外教学。我和朋友一起去工厂见那位劳工。那是个矮矮胖胖,看起来很和善,年过五十的男人。记者问了他很多问题。问到技术上的问题时,那个人就像机关枪似地滔滔不绝,连记者也有听没有懂。最后记者问他:『制作螺丝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对你而言,制作螺丝代表什么?』一听就知道大概是要以这些问题为访问画下句点。」

你懂我的意思吗?柳德米拉用眼神问她。

谢拉菲玛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她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懂柳德米拉想表达什么。

「厉害的工人一脸困惑地回答:『什么也没想。』『我从没想过制作螺丝有什么意义,就只是负责制作而已。』然后骄傲地提起自己的妻子和即将生金孙的女儿……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他的回答真是太无趣了。回到学校,老师问我们:『你们知道那位制作螺丝的高手想表达什么吗?』忘记原因了,总之我代表班上的同学起立回答:『真正的高手不会受到欲望的牵绊,只是心无旁骛地钻研自己的技术。』……老师称赞我说得很好,还说就是那样。能归纳出结论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谢拉菲玛大概知道柳德米拉想表达什么了。

也因此开始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惶恐。

「后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不管我是为了让同学安心,还是我自己过度解读,总之我都答错了。当我射杀了大约两百名德国佬时,你们出现了。遇见在我身上追求狙击的精髓啊精神啊境界啊这些东西的人,我恍然明白,那位高手说的根本不是什么深奥的大道理。他只是苏联最会制作螺丝的人。仅此而已。而且在制作的过程中,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是动手做而已。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其实是爱妻与身怀六甲的女儿……也因此他是个幸福的人。」

柳德米拉脸上浮现自嘲的笑痕。

稍微静止一拍的空白,感觉重若千斤。

「我啊……和第一任丈夫处得不好,而且他从军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我在塞瓦斯托波尔再婚的第二任丈夫则死在我面前。」

「是的。」谢拉菲玛在报纸上看过这则消息。这也是柳德米拉复仇的起点。

或许是猜到谢拉菲玛的解读,柳德米拉摇头否认。

「你觉得我还剩下什么。」

什么也没剩下。谢拉菲玛起初以为她想这么说,但随即发现不是。

「狙击。」

谢拉菲玛回答。

「谢拉菲玛同志,你已经理解你要问我的问题了。你已经站在山顶上了。」

「我与您的战绩还差了一个位数。」

「都一样。向你提出这个问题的狙击兵,其实也看到山顶上的景色了……你第一次开枪是什么时候?」

「天王星行动的时候。」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指打靶或打猎的时候。」

「我从十岁开始打靶,但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都一样。」

柳德米拉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是在十四岁的时候,与共青团爆发口角后,被带去射击场,要我们握手言和。我在那里开了第一枪,而且射中目标。那一瞬间,我的世界改变了。」

谢拉菲玛反应过来时,已经沉浸在柳德米拉的故事里了。

「射击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无止尽地靠近虚无。钻研至极限的精神状态进入心如止水的境界,摆脱所有的痛苦烦恼,在无心的境界朝目标开枪。命中的瞬间再回到原本的世界……你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吧,谢拉菲玛。」

有是有────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透过射击钻研到极致的精神。射中目标的瞬间、打到猎物那一瞬间的亢奋。

不过她一直提醒自己,自己是基于道义射杀动物,绝不能乐在其中。

射击具有令人着魔的魅力,逼得她不得不这么提醒自己。

艾雅如是,想必朱利安亦如是。

「不管是你,还是我,当然伊拉也不例外,我们都沉迷于射击的魔力。一如制作螺丝的高手,努力钻研技术到无心的境界……失去两任丈夫的我射杀了三百零九个德国佬,因此受伤,退出那个世界。」

谢拉菲玛偷眼瞧了一眼身旁的伊丽娜,只见她正以面无表情的反应掩饰赞同的神情。

把自己的遭遇用不走运来形容的价值观,在眼前展露出真实的面貌。

「这次我真的什么也不剩了。你明白吗?谢拉菲玛。所以我说战后的狙击兵不是要找到所爱的人,就是要找到活下去的价值。」

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所有人的憧憬,所有人都想变成她。

但眼前的柳德米拉只是一个孤独、悲情的女人。

从山顶上看到的景色,爬到山顶上的人达到的境界。

根本没有那些东西。真有的话,她也早就知道了。

在学校学习要为动机分级时,之所以能不假思索地接受这套说法,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概念了。

狩猎的时候,她给自己塑造的动机是为了村子、为了村民;面对猎物的时候,她则把这些全部抛开。这点跟射杀德国佬一样。

朱利安说过,吹熄远方蜡烛的技术。那正是一切的答案。如果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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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他会怎么回答呢。

柳德米拉眨了眨眼,看样子是在切换思路。

视线移到老友伊丽娜身上,起身走向她。

拉起伊丽娜少了一截手指的右手,与她握手。

「你把她教育得很好呢,伊拉。」

伊丽娜笑着回应她十分亲昵的称呼。

「从同一颗蛋里孵出形形色色的鸟呢……你的美国行如何?」

这是同为专业的狙击兵绝不会说出口的问题。只属于她俩的亲昵气氛如糖衣般包裹着她们,将谢拉菲玛隔绝在外。

柳德米拉苦笑回答:

「种族歧视太严重了,劳工被压在社会底层。但因为有选举制度,人民以为自己是自由的,所以也没什么进步。从某个角度来说,欺瞒及压榨的程度或许比贵族制还严重。知识分子及市民就算了,连报社记者都是笨蛋。我真想杀死那些询问我性事的混蛋。大家都当我是马戏团的熊……不过……我交到了一个朋友。」

「谁?」伊丽娜有如好奇宝宝地追问。柳德米拉笑着回答:

「爱莲娜·罗斯福。」

谢拉菲玛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她说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的夫人。

现在是友邦────资本国家的领导者。他的妻子是柳德米拉的朋友。

「总统招待我去他们家时……我因为太累了,独自坐在池塘的小艇上,打起瞌睡来,结果船翻了,不小心掉进池塘里。」

「不是在与德国佬作战的时候翻船真是太好了。」伊丽娜笑着打趣。

「嗯,结果爱莲娜拿毛巾来给我,帮我换衣服……我们相视而笑。因为我会说一点英语,所以我教她简单的俄语……然后我们一起烤饼干,聊打扮、聊女人参政的话题。她人很好喔。心地很善良,很为别人着想。」

轻柔舒缓的语气到此戛然而止,听得出来,她把「可是……」吞回去了。

伊丽娜问她:

「她也不能了解吗?」

「嗯……我说我打算在美国定居,结果她想安排我跟莫名其妙的石油大亨相亲……爱莲娜终究还是觉得我很可怜吧。所以想帮我找一条就算不战斗也不用为下半辈子发愁的路。」

决定性的差异。谢拉菲玛认为自己能体会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内心感受到的失落。

「我已经找不到所爱的人了。更别说还是美国人……真希望有人肯陪我一起去史达林格勒。我已经累了。再来就等我死后,有人用我的名字为某条路命名,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柳达。」

伊丽娜不表赞同地呼唤她的小名。

「还没有结束吧,你的人生才要开始,你的人生是有价值的。你在要塞不是说过吗?要回学校上课,取得学位。你可以用一辈子研究学问。」

「但愿学问能带给我比狙击更多的收获。」

谢拉菲玛知道她认为希望渺茫。柳德米拉反问伊丽娜:

「伊拉,你找到了吗?」

「嗯……至少找到两个里的一个了。虽然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

「我想也是。看就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柳德米拉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

进门以来,英雄第一次对她投以温暖的视线。

谢拉菲玛不明白她所指为何。自己是伊丽娜的什么吗?

「谢拉菲玛同志,你现在只要心无旁骛地射击敌人就好,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变成我这样。」

这是英雄对谢拉菲玛说的最后一句话。

依依不舍地结束对谈,伊丽娜领着谢拉菲玛离开。

开门的瞬间吓了一跳。

那个叫叶莉泽夫塔的女兵瞪着前方,前方是几张熟悉的脸。

夏洛塔、妈妈,还有塔妮雅。

「大家怎么来了?」

「还敢问我们怎么了!」

塔妮雅一脸被她气坏地说。

「夏洛塔说你不见了,大家都在找你。我想说你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又不顾一切地跑来见大人物了,所以就来问问看,没想到你真的在里面,可是这只看门狗死都不让我们进去。」

「你说谁是看门狗!」

叶莉泽夫塔大声咆哮。

或许是太专心聊天了,居然没听见她们在门外的争执。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谢拉菲玛诚心诚意地道歉。

妈妈微笑安慰:

「没事,大家一起回去吧。」

一行人鱼贯地在走廊上并肩同行,谢拉菲玛自然而然地走在夏洛塔身边。

压低声音问她:

「夏洛塔,你战后有什么打算?」

夏洛塔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想和妈妈一起去莫斯科的面包工厂工作。」

「什么?」

太过恬淡的答案令谢拉菲玛发出错愕的惊呼。

妈妈好像也知道她们在聊什么,笑着说:

「都说你太心急了。」

去莫斯科的面包工厂工作。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啊。因为狙击技术再怎么高明,战争结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是吗?而且我本来就想在工厂工作,所以得早点为将来做打算才行。我家人都死了,妈妈也是吧。所以我们想当彼此的家人。」

夏洛塔是一流的狙击手。在队内也是战绩仅次于谢拉菲玛的高手,已经荣获好几枚勋章。

尽管如此,她的言行举止依然充满孩子气,看不到一丝内心的阴霾。

谢拉菲玛很羡慕她能如此纯粹。

「塔妮雅呢,有什么打算?」

夏洛塔没头没脑地问道,塔妮雅不置可否地回答:

「我本来就想当护士,应该会利用在军队取得的证照找工作吧。」

这样啊……谢拉菲玛可以理解。

大家都想过战后要怎么生活。

自己又要怎么活下去呢?事到如今,谢拉菲玛才惊讶地发现,除了狙击以外,自己没有任何技能,也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孑然一身。

「你们太松懈了。」

伊丽娜以显然是有意为之的冷淡语气提醒,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所有人紧张得要命。

「先打倒纳粹再说。谁也不敢保证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所以别太放松了。」

全员异口同声地回答:「是!」她说得没错。正因为她说得没错,谢拉菲玛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如柳德米拉所说,现在只要心无旁骛地射击敌人。

最高司令部预备军根据收到的情报,赋予独立亲卫小队最后的任务。

必须打倒的敌人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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