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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尾声

一九七八年

伊万诺沃村的少年,十岁的丹尼尔沿着山路爬上后山,提心吊胆地走进有如兽道的羊肠小径。

手里拿着两封信。

伊万诺沃村很少收到信,所以都直接扔进共用的信箱,有空的时候帮忙分送那些信是少年们的任务。

在这么小的村子里送信并不算辛苦,运气好的话,收到信的人家还会给他们糖吃。所以少年们每天都会利用傍晚一起玩的时间打开信箱,顺便玩点游戏,赢的人就可以去送信。

不过,当收件人是那两个「后山的魔女」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和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

不确定她们有没有血缘关系,退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两个女人都有一只手少了几根指头。

在和村子有段距离的后山盖了小屋,靠少得可怜的军人薪饷和家庭菜园过活,村民对她们的评价完全是一人一种观感。

有些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说她们只靠两个人的力量就重建了三十多年前被那场伟大的爱国战争毁于一旦的村落,并与当局联络,接受难民搬入,请人来指导农业发展,让村民的生活过得更富裕,是复兴村落的恩人,把她俩当神明一样崇拜。

其他人则觉得这两个完全不跟村民接触,明明有技术却不教其他人狩猎,一提到战争就暴跳如雷的人非常不对劲,对她们避之唯恐不及。再其他的人就只是单纯地害怕她们而已。

无论如何,都不是能轻松相处的对象。

至于丹尼尔本人,因为没跟她们聊过天,对两人并没有特定的印象,而村民对她们的印象固然因人而异,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两人皆曾属于称为狙击兵的兵种,而且两个人都杀了上百名德国人,战绩十分惊人。就连学校老师也这么说,所以应该是真的,既不是吹牛也不是笑话。

大家都管她们叫「食人魔」,尤其是大人,都拿她们来吓唬不懂事的小孩。

要是敢做坏事,会被后山的食人魔带走杀掉。

如此这般,相隔一个月寄给她们的信被塞进懦弱的丹尼尔手中。

走到魔女住的小屋前,丹尼尔努力站稳抖个不停的脚,调整呼吸,敲了敲门。

毫无反应。正当他松了一口气,以为她们不在家时,门突然开了。

一般开门前应该会发出点声音才对,但是就连一丝气息也感觉不到。

侧着头来开门的人大概是那个叫谢拉菲玛的女性。听说她五十多岁了,瘦削的身材完全没有中年发福,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

「你的信……」

谢拉菲玛默不作声地接过两封信,看到其中一封信的瞬间,似乎察觉到什么,倒抽了一口气,翻过来看寄件人的名字,静静地流下两行清泪,无声啜泣。

丹尼尔吓了一大跳。温柔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杀死过上百名德国人的狙击手,梨花带雨的模样看起来好美。

她把视线拉回盯着自己看到出神的少年身上,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吓到你了吧。你可以回去了。」

「好、好的。」

丹尼尔转身就要离去。

可是,可以就这样走掉吗?他想对眼前的人说句话。

「那个……」

但只开了个头,就无以为继。只是不知所云地说了声「那个……」就低下头,所以谢拉菲玛反过来问他:

「你和朋友处得好吗?」

心思被看穿,丹尼尔大吃一惊,但是并不害怕。

「不太好。」丹尼尔回答:「我很胆小……所以每次有什么坏事都会落到我头上,有时候还会被打……大家的本性其实都不坏,可是我仍然不想挨揍。」

「这样啊。」

谢拉菲玛的回答彷佛她已经完全接受了事实。不可思议的是,丹尼尔感觉还不赖。

「要珍惜朋友喔,因为不可能永远都在一起。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来找我。如果你不嫌弃,明天可以再来玩。」

「也可以带朋友来吗?」

谢拉菲玛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关上门。

丹尼尔踏上来时路,一溜烟地回家去了。心想如果约朋友的话,有谁会来呢。

又想着如果有人愿意跟他一起来,或许能跟那个人变成更好的朋友。

回到屋子里,谢拉菲玛叹了一口气。

结束每天都要在室内做的运动后,伊丽娜坐在房间后面的椅子上问她:

「是夏洛塔寄来的吗?」

还是老样子,观察力极为敏锐。

「嗯。」

因此光靠这个答案就能以心传心。

打开来看,内容一如谢拉菲玛的猜测。

看过一个月前的信,不难猜到下一封信恐怕是这样的内容。

「妈妈去世了。」

嘉娜·伊萨耶夫娜·哈鲁罗瓦寿终正寝,平静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信里劈头就是这句话。

上个月收到的信上写着嘉娜感染了肺炎,情况不太乐观。

享年六十四岁。谢拉菲玛也觉得应该可以算寿终正寝吧。尽管饱受子弹留在体内的后遗症与精神上的创伤后遗症所苦,嘉娜仍与夏洛塔一起在面包工厂上班,最后在左邻右舍的依依不舍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谢拉菲玛想起她们下了那艘船,在列宁格勒道别后的种种。

四月三十日,希特勒自杀。德国在五月九日正式投降,苏联胜利。

由「国家」这个指标所衡量的胜利与败北。

因为这场不到四年的战役,德国死了九百万人,苏联丧失了两千万条以上的人命。

而且苏联的战争并未到此结束,彷佛乘胜追击地在八月向另一个轴心国────日本宣战。当时的日本根本不是苏联的对手,在中国大陆的傀儡政权及其军力被打得落花流水,溃败的速度之快,几乎可以在军事史上留名,因为对美战争导致整个日本列岛满目疮痍的日本帝国无条件投降。对苏联而言,这场战争,乃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终于正式落幕。

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她们的人生却在那之后才要展开。

幸好有人支持着孩子全都死于战火中,自己却必须在战后活下去的妈妈。

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

谢拉菲玛想起初相遇时,那个洋娃娃般的女孩。

行为举止都跟幼童没两样,从她身上几乎感受不到身为狙击兵的矛盾挣扎,战后才真正知道她有多强大。

嘉娜太善良了。不像自己,可以适应身为狙击兵的宿命。

战争结束后,祖国苏联的资源减少到极限,原本想方设法把所有人送上战场的红军,战后火速解除大部分士兵的任命,要他们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上。

这也意味着要把大部分已经学会怎么杀人,接受过毫不犹豫杀人的训练,也实际杀过人,眼睁睁看着战友死亡、遭到虐杀,又或是自己成为杀戮者,在这个世上所有可以想到、不能想到的地狱都走过一遭的士兵,赤手空拳地丢进日常生活里。

在重回不用担心被杀,也不用拟订杀戮计画,更不用接到命令就不顾一切地杀红眼,却又是另一种艰难的「日常生活」中,很多人的身心都出了问题。

明明是更和平的日常生活,从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士兵,却必须面对自己无法重回日常生活的事实,才发现自己的精神并未在战火中变得强韧,只是勉强自己去适应那个名为战场的扭曲空间罢了。

战后苏联虽然对伤兵尽可能提供了各种协助,但是对战争造成的精神创伤却异常冷淡。并不是因为苏联的医疗水准不够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苏联的医学家即已针对退伍军人的精神失调进行过研究,发表了许多领先全球,关于疗法及心理咨商的论文。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强行排除一切「懦弱」表现的价值观下,就连针对战争带来精神上的后遗症进行学术研究的成果,都被视为懦弱的胆小鬼借口,葬送在整个社会的垃圾桶里。

即便如此,生还的士兵还是被当成英雄崇拜。只要那个人不是女性的话。

后来她也一直思考着在学校被问到的问题。

虽说世界无限宽广,苏联是唯一把「女性士兵」送上前线的国家。对于个中缘由,至今仍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无论答案为何,事实上,随着战争画下句点,就算知道答案也没有意义了。

战后苏联特别强调拿起武器、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男人,与等待他们归来、在背后默默支持的贤慧女人。

卷土重来的「男女分工」也影响到军队内部的角色扮演,一切又恢复老样子,女性被分配到支援的任务,而非战斗的任务。从战场生还的女性士兵被当成牛鬼蛇神看待,尤其被同性拒于千里之外。不管是狙击小队的女人,还是谢拉菲玛和伊丽娜都不例外。

根据战后不久的调查,两人在列宁格勒都被视为打败敌人的英雄,没有任何问题,但最高司令部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再拿她们做为政治宣传的棋子。也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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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两情相悦还是迫于无奈的混乱关系。

忘了是谁说过,这其实也正中德国人的下怀。来自「野蛮的亚洲」的斯拉夫人侵犯德国女人的行为等同于德国受到的屈辱,给了德国当初发动战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与英国带来的空袭放在一起,立刻让德国的普罗大众产生被害意识,认同如今已划清界线的「纳粹德国」所描绘的故事「我们善良的德国人」是被害人的表象。

而且德国在重回国际社会的过程中,学会了绝口不提自己受到的空袭与暴行。而是向被屠杀的犹太人表示哀悼及忏悔之意,在心里消化自己受到的伤害,借此取回自己的尊严。

德国在他们口中的「加害」行为就只有屠杀犹太人,而不是国防军在东欧的屠杀,更不是对苏联女性的暴行。

不管是苏联还是德国,战争时遭受过性侵犯的被害者也全都对此噤口不言。

之所以产生这个结果,无非是因为苏联和德国的社会风气,引导性犯罪的被害人避谈被害的过程及身为女性在精神上承受了多大的苦痛。

德意志国防军对苏联女性的性暴力、苏联军人对德国女性的性暴力都在彼此讳莫如深的情况下,避开了互相指责的结局,简直就像某种交换条件。

骄傲的英雄故事。美好的祖国故事。

沉痛的悲剧故事。可怕的独裁故事。

无论是哪一种故事,无论在苏联还是德国,这些都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中的士兵一定是男人。

尽管如此……谢拉菲玛心想,分割成东西德的德国,时事报告中似乎传来了新的胎动声。年轻人开始弹劾把责任都推到希特勒和纳粹头上,在那个时代随波逐流的大人,进度虽然缓慢,但社会上开始有一股对国防军乃至于同时代的一般德国人究责的风潮。

苏联又怎么说呢。

这个即使换掉船头,仍坚持美化「伟大的爱国战争」的国家,大概永生永世都无法看到美好剧情以外的面向吧。

谢拉菲玛边想边拆开另一封信时,字里行间的某句话就像浮现水面的气泡,抓住她的视线。

「战争没有女人的脸。」

没想太多地念出那行字,伊丽娜起身,走过来。

坐在谢拉菲玛旁边的椅子上,她还是那么瘦。

不知怎地,两人战后就不再吃肉了。

谢拉菲玛说:

「她……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说她想写这个故事。」

「来自白俄罗斯吗,一九四八年生?要谈战争也太年轻了吧?」

伊丽娜的话让谢拉菲玛忍不住破颜而笑。她们上战场的时候比她更年轻呢。

「她说想听女性士兵的真心话。绝对不受编辑或当局的意向影响,只想知道女性士兵心里是怎么想的。」

口吻自然而然地变回过去在军队里的语气。

「是吗?」伊丽娜回答:「如果你想接受采访就去吧。」

「可以吗?」

从战时到现在,伊丽娜都视记者为眼中钉。

「要是这样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那么……我的战争也能结束。」

听到这里,谢拉菲玛不禁莞尔。听不太懂她后半句想表达什么,但她已经很习惯这个人的隐晦了。

更何况,她确实很开心。因为远方有人说着跟她同样的话。

她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每次遇见有人请她不要有所顾忌地畅谈回忆时,当她真的抛开顾忌说出心中所想,通常都不是对方想听的话,但她认为这次应该可以不要违心地说出事实。

如果真能如愿,以后也能对今天来家里送信的少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看了眼桌上的照片。

两张照片截然不同。

与自己长得有几分神似,但是年纪已经被自己追过的母亲叶卡捷琳娜和一脸严肃的父亲马克。

今时今日,她已经能理解父亲并不是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而是因为紧张。

另一张是战争结束后才拿到,狙击训练学校毕业时拍的照片。

年轻的自己紧张得不得了。

伊丽娜则是一派轻松地手扠腰,身体略微倾斜。

夏洛塔和妈妈的姿势很端正,而艾雅则是百般聊赖地撇开视线。

背后还稍微拍到一点在校舍内盯着她们看的哈图娜与奥尔加的身影。

两张照片一共拍到了九个人,目前只剩下三个还活着。

谢拉菲玛从战争中得到的领悟既不是射击八百公尺外的敌人、也不是如何在战场上撑下来的强韧心理,更不是承受拷问的技术或与敌人的尔虞我诈。

而是生命的意义。

失去的生命再也回不来,没有人能代替任何人活下去。

如果她从战场上学到什么,就只有这个再单纯不过的事实。

如果有人说他除此之外还得到了别的东西,她甚至觉得那个人不值得信赖。

这一路遇见了艾雅和奥尔加、朱利安、波格丹、马克西姆队长,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自己夺走了上百个敌人的生命。

如果能聊这些事的话,她很愿意会会那名记者。

「明天有个十岁的新朋友要来家里玩。」

谢拉菲玛微笑说道,伊丽娜也笑了。

「来做什么?」

「我想请教他如何与朋友相处。」

「这议题不错。这点很重要。我们也必须学会交朋友才行。」

谢拉菲玛把手放在伊丽娜的肩膀上,把脸埋进她的肩口。

再看一遍夏洛塔的来信。空白处有一行像是还有墨水所以顺手写下的文字。

菲玛,你还记得以前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给我们两个建议吗?我至少抓到一个了,未来也不打算放手。你呢?

「是我赢了,夏洛塔。」

「你说什么?」

伊丽娜问道,抱着谢拉菲玛,把她拉了起来。

虽然拼命锻炼仍骨瘦如柴的身体感觉好轻好轻。

「去外面看看吧。」

我抓到两个了。居然能两个都抓到。

两人推开门,吸进外面的空气。

肺部充满冰冷的空气,屋子里沉闷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夕阳染红了双眼,景色变得有些模糊。

明天跟少年们聊完天,不妨沿着山路去村子里看看吧。

谢拉菲玛起心动念。

那里一定有人在。

注14:即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为苏联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

注15:察里津的俄文Царицын的字根是Царь,也就是沙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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